星期四, 一月 11, 2007

阿嫲



她是我阿嫲

一九一零年生在她魂血中恆久不變的唐山。
二零零四年卒於她骨肉永遠分不開的南邦。



再會、走好…
這一年七月廿二日晚,阿嫲去世。(閩南語意為婆婆。)

爸媽走了三年後,阿嫲終於也被判定陽夀該盡,也該走那隔離冥界人間的奈何橋,喝那忘卻今生的孟婆湯…。

那 天晚上,在公司加班着並意外的在msn上見着妹妹。兄妹倆都已成離家在外的異鄉人,也因此一直疏於聯繫,見了總難免聊起彼此的近況與心情。聽着她道喜也說 憂,一邊與她分憂,一邊也心感欣慰。當她嫁往異鄉時我曾叮囑,無論生活多難擔當,對親人不可報喜不報憂,至少,應對我坦白。想來她並未忘記對我的應諾。

夜深時,正要與妹妹道別,電腦屏幕上跳出她打下的一行字:『外婆去世了…』。妹說,剛接到表姐秀箐打來的電話,報知阿嫲在晚上八點多去世,就剛剛一陣子前…。噩訊降臨,悲慼的情緒緊隨突如其來的消息湧上心頭,只剩自己獨在的辦公室,剎那間變得更沉寂。
當即於妹話別,再打了通長途電話回家,問阿嫲的死因,也問出殯的日子。秀箐姐說,阿嫲前些天摔倒,身體摔傷了,流了不少血,情況一直不曾好轉,今天終於挺不過去了。事發突然,所以出殯日未定,但應該在兩天後…。

掛 上電話後我開始着手安排回去需做的事:查詢飛機航班、向公司請假、發電郵告知總部、再從朋友哪借些錢以帶回去幫補辦理外婆後事的費用…。然後,回到公寓收 拾行李。等待隔天飛離浦東機場。我心裏明白,不管出殯日定在那一天,不管公司批不批假,不管有無直飛航班,明天一定要回去。

…一定要回去送阿嫲她上路。

又一次的道別時刻到了,有人留下來,有人必須要离开。又是一位親人離開了,眼雖不流淚,心難以不哀傷。

在上海兩年的生活中,看過無數上海道別的場面
離開的人對留下的人說:再會。留下的人對離開的人說:走好。


阿嫲走時,連再會也沒說。
我卻想在她肉身還沒最終化為回憶的模糊影像之前,再看看她的臉。然後陪她老人家走完最後一程路,默默在心裏呼喚她:

“阿嫲,走好,走好喔。”





故厝在…

廿四日,我與弟妹一同回到家鄉河邊的故厝(閩南語意為舊房子、老家)。
我遠遠的就能望見故厝,那房子依然是老陳舊並卑微的和與它同樣老舊並卑微的鄰屋們一排的佇立在家鄉的那條老街邊上。


幾年前,故厝的前廳還是爸媽合力經營的雜貨店鋪。

店 內三面牆各立着幾個高大的櫥櫃,由地面往上直觝天花板。櫥櫃有裝上玻璃門的,也有無門式的。店內中間部分,被幾個木架子及裝米的大鐵桶擠滿了,在它們之間 只留數條橫竪不一的窄道供通行取物。最裏邊那面向大門的櫥櫃前,擺着的是爸媽的辦公桌,同時也是付款臺,桌子其中兩個抽屜被充當收銀屜。辦公桌前空留出来 的通道最寬,是方便出入店鋪的主通道。店鋪的前門分左右兩扇,每扇各由幾塊寬約一呎半漆成紅色的鐵製門板聯鎖而成。

那時候,父親總會一大清早的就拉開故厝前門,以最寬敞的門面迎接雜貨店新一天的生意、新一天的開始。直至夕陽開始西下時,前門才又被拉合。通常,天還未全暗時,前門不會完全關閉,總還留着剛好容許兩人側身而行的門縫,留着給一些習慣了傍晚方至的顧客進出。

那時候,起早開門的總是父親,而趕着入夜前將門拉鎖上的卻是我們這些孩子。也並非完全是孩子們急於偸懶,而是孩子也懂憐惜爸媽,該吃晚飯了,該休息了,不要累壞了。無奈,我的父母,尤其是母親,就算被打擾晚間休息的時間,無論如何不會硬拒鄉親或顧客於門外。

很 多時候即使前門已被鎖上,一些顧客和鄉親們仍舊不甚識趣的拍門叫喊着要買東西,我們兄弟姐妹聞在耳裏多半恨在心裏,也不予理會,雖説閉門造車不可有,可是 閉門休息卻不可無。那一聲聲催命式的拍門聲可不能讓爸媽聽到,否則他們多半不忍心拒之不理,往往要靠孩子們群起抗議才不前去應門。

還有一些鄉親,一旦拍門沒結果,還懂得從門縫隙往內瞄,待見後廳燈光明亮人影晃動,便深入暗巷尋到我家後門來。久而久之,他們倒成了識途老馬,一入夜就直闖後門而來,省去在前門耗時耗力拍門的步驟。

對 於習慣乘夜而來的顧客,我們是防不勝防兼且無計可施,可是來者若非相熟的鄉親朋友,我們兄弟姐妹可沒好氣應付,能以“賣完了”或“沒有了”而打發掉的固然 最為完美,但完美的事情恐怕不是沒有了,就是差不多賣完了。為了讓爸媽能早點冲涼吃飯和多休息,我們兄弟姐妹只好輪流接下招呼顧客的任務,心不甘情不願的 做生意,即使不扳着面孔也休想我們好顔相向。
兄弟姐妹幾人,從小就缺了圓滑,長大後也沒學會多少虛偽,如今邁老了總算有些蔆角磨鈍的樣子了…。


會不會是爸媽老早就從孩子們的骨子裏眉目上看出孺子挺不可教,知道孩子們難成經商的好材料,所以等待我們一個接一個的終於可以獨立撐擔自己的生活的經濟需要後,結束了雜貨店的營業…?

我 想應該不是。我相信爸媽從始至終就沒準備將生意傳承下一代,生意的接替或許是留給孩子們的其中一個選擇,卻不會是首要的。雜貨店是爸媽維持家庭撫養孩子的 生存器具,運轉多年,耗力傷身,費神損隂。我相信爸媽更希望孩子們走其他更寬敞的生活道路,少苦少累,別像他們,也莫讓雜貨店成了我們的宿命。我如此相 信,因為我看得見爸媽對於賦予我們教育的堅持。
雜貨店休業後,店內除了三面牆壁前仍然佇立着的那幾個櫥櫃,也就只乘從前的那張辦公桌子,破舊而孤獨的守着它曾經的輝煌。除了一些零星物品,其餘一切多數已經禮送親朋戚友,少數也已賣的賣、丟的丟,不復留存。


雜貨店休業後,我們舉家韆離了故厝,除了阿嫲。

伴隨了我廿幾年成長的故厝,從此幾乎都是門面深鎖,鎖住了的,

還有阿嫲的晚年。







故人去…

曾幾何時,每一次在預期中與故厝靠近,自己就無法分辨一路醖釀回來的感情究竟是苦是酸還是什麽?可是我實在也無法不承認,其中最多的是悲傷和遺憾。

那天,故厝那兩扇紅色脫漆的鐵板門,又一次往左右完全拉開了。阿嫲的靈堂就設在前廳。

雜貨店不復存在,寬敞的前廳,沒了種類繁多的雜貨,沒了形色各異的零食與食品,沒了人進人出的鮮活畫面,更沒有了父親母親生動和勞動的身影…。沒有了的,包括阿嫲偶爾從屋後緩緩而出的腳步。

前廳中央是一望而見的阿嫲的靈臺,以及靈臺上架起的她老人家的遺照。
靈臺後平躺着阿嫲的棺木,靜默的躺在兩個型如方形椅子木支架上。
阿嫲安靜的睡去了,以此容許故厝無言而最後一次的擁抱它的故人。


又一個親人的今世安靜的結束了,以它默默開始的往生…。

我和故厝一樣無言。



- 健。20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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